天下網商 · 2022-08-05 來源:騰訊文化
王安憶
我寫農村,并不是出于懷舊,也不是為祭奠插隊的日子,而是因為,農村生活的方式,在我眼里日漸呈現(xiàn)出審美的性質,上升為形式。這取決于它是一種緩慢的、曲折的、委婉的生活,邊緣比較模糊,伸著一些觸角,有著漫流的自由的形態(tài)。
比如,著名的盛產年畫的楊家埠。在往昔的歲月里,收過秋后,就有販年畫的客商,從遙遠的東北趕著馬車早早來到楊家埠。他們睡在畫坊的閣樓上,畫坊里通宵達旦刻印年畫,趕著訂貨??腿怂瘔衾锒际牵“迮脑谟C,啪啪的響聲。等貨齊了,捆扎著裝上車,再踏上漫漫歸程。此時,已近年關。這一個買賣的過程,相當漫長,效率相當低。每一步都須人到手到,就是由于這樣具體的動作和環(huán)境,情景便產生了。
還有,在紹興的鄉(xiāng)間,認識有一位公公,他每天上午要去鎮(zhèn)上茶館喝茶。他背一個竹籃,籃里放著自己愛吃的糕點,籃上再掛一件布衫,以防變天時好添加。一清早起身,沿了河走一段,稻田間的田埂走一段,穿過一兩個村落,走過二三座木橋,太陽高了,他就踏進了茶館。我住鎮(zhèn)上的時候,他送過我兩次禮,一次是他園子里結的第一個葫蘆,二次是他喂的母雞下的頭一批蛋。這就是公公的生活方式,這種方式是可稱為形式的,因為它的精神性成分,已經超過了實用的任務。
再有,我所插隊的安徽農村,縣里召開基層干部會,是不負責伙食的,那就需要隊里自己解決吃飯的問題。于是,便要帶上個專門做飯的,還要到城里聯(lián)系個做飯的地方。這種方式也是具有人情味的,它包含著人和人具體的特定的關系。在那里,假如有人病重,要送城里醫(yī)院治療,病人要去,病人的丈夫或者妻子自然也要去。父母一走,孩子怎么辦?帶去。就這樣,醫(yī)院的院子里都是一家子,像個野營宿地??墒?,有趣味的形式,就是發(fā)生于此。
在農村時,有個小姊妹邀我一同去趕集,她怎么動員我?她說,路上要經過兩口井呢,都是甜水井!這種方式在當時都被艱難的生計掩住了,如今,在一個審美的領域里,我重新發(fā)現(xiàn)了它們。它們確實是以低效率和不方便為代價的,可是,藝術和現(xiàn)代化究竟又有什么關系呢?城市為了追求效率,它將勞動與享受歸納為抽象的生產和消費,以制度化的方式保證了功能。細節(jié)在制度的格式里簡約,具體生動的性質漸漸消失了。它過速地完成過程,達到目的,余下來的還有什么呢?其實,所有的形式都是在過程中的。過程縮減了,形式便也簡化了。所以,描寫城市生活的小說不得不充滿言論和解析,因為缺乏形式,于是難以組織好的故事。
現(xiàn)代小說故事的變形、夸張、顛倒,都是為了解決形式的匱乏,但也無濟于事。所以,流浪漢,無業(yè)者,罪犯,外鄉(xiāng)人,內省人,精神病患者,會成為城市生活小說的英雄,因為他們沖出了格式,是制度外的人。他們承擔了重建形式的幻想。在這一個發(fā)展中的時期,我們的城市其實還未形成嚴格的制度,格式是有缺陷的,這樣的生活方式有著傳奇的表面,它并不就因此上升為形式,因為它缺乏格調。在突如其來的沖擊之下,人都是散了神的。而真正的形式,則需要精神的價值。
小說這東西,難就難在它是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所以必須在現(xiàn)實中找尋它的審美性質,也就是尋找生活的形式?,F(xiàn)在,我就找到了我們的村莊。
(摘選自《王安憶散文》,王安憶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