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第《毛詩古音考》書影
連江陳第公園石像
創(chuàng)作于兩三千年前的《詩經(jīng)》是我國最古老的一部詩歌總集,歷來被譽為中華文化經(jīng)典,但《詩經(jīng)》里有些詩句讀起來顯得不押韻、不順口,這是什么原因呢?該謎題在秦漢之后,歷時千年之久,都沒人能夠作出令人信服的正確解答。直到明朝萬歷年間,才被一位書生用系統(tǒng)扎實的學術方法予以破解,這個人就是福建福州人陳第。
《詩經(jīng)》拗口失韻處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首《詩經(jīng)·鄭風·子衿》意境優(yōu)美,韻味悠長,數(shù)千年來傳誦不絕,還被收入了中學語文教科書,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華學子。一般來說,押韻是古詩的基本規(guī)矩。然而,我們在朗誦《子衿》這首詩時,會發(fā)現(xiàn)有的地方讀起來并不合韻。為簡便起見,我們只看《子衿》每段的偶數(shù)句韻腳。第一段的“心”與“音”押韻,第三段的“闕”與“月”押韻,但是第二段的“思”與“來”卻明顯不押韻。
像這種感覺拗口失韻的地方在《詩經(jīng)》其他篇中還有很多,如名篇《關雎》的句子“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中,“采”與“友”也顯得不合韻。這種不押韻的感覺不僅是根據(jù)現(xiàn)代普通話的發(fā)音,即使是以唐宋元明清各朝詩人的用韻習慣(即《平水韻》)來衡量,它們也是不合韻的。
那么,這些不押韻的情況是怎么回事?莫非《詩經(jīng)》時代的先民作詩不太講究押韻?我們應該怎么讀這些不合韻的詩?
前人“葉音”解釋
秦漢之后的中國古人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在南北朝時期,當時的人們就感覺《詩經(jīng)》讀起來有些不押韻、不和諧了,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
為了韻律和諧,他們主張臨時變換字的讀音,來獲得押韻的效果。比如《詩經(jīng)》里的“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這句,他們認為“南”與“音”雖然本身不押韻,但在讀的時候,可以把“南”改讀如“nin”,以便與“音”押韻、諧韻。這種改變字的讀音以迎合押韻需求的做法,后來演變?yōu)橹袊幕飞现摹叭~(xié)音說”,“葉”就是和諧的意思。
這種學說對后代影響很大,宋朝的朱熹就將其發(fā)揮到了極致,大量地運用葉音方法來注解《詩經(jīng)》的韻腳。在他的《詩集傳》里,到處都是各種“葉音”?!对娊?jīng)》里同一個“家”字,朱熹居然標注了四種讀音:第一種讀如gū(葉古乎反)、第二種讀如gú(葉古胡反)、第三種讀如gǔ(葉音谷)、第四種讀如gōng(葉各空反)。這是典型的為了押韻而改讀字音的表現(xiàn),盡管朱熹應該已經(jīng)意識到古今音的不同,但他作為“葉音說”的代表人物,一直廣受后世古音學者的批評。
“葉音說”給人造成一種感覺,即《詩經(jīng)》在押韻用字方面比較寬松,只要吟唱的時候,臨時改換讀音就行(“古人韻緩,不煩改字”)。甚至認為《詩經(jīng)》時代的許多漢字有多種讀音,為了押韻,可以選擇讀成某個音(“古無定音”)。這種觀點從南北朝發(fā)展到唐宋時期,逐漸成為學界主流,變成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就算有人覺得懷疑,但也提不出其他合理的說法,來解釋《詩經(jīng)》大批詩句的不合韻問題。
陳第的推測與考證
到了明朝,逐漸有南京焦竑等人對“葉音說”提出不同觀點。但真正全面系統(tǒng)地用大量例證解開《詩經(jīng)》“不押韻”之謎的,還得算福州人陳第。
陳第,字季立,福州連江人。生于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卒于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婆e上只中過秀才,博及群書,喜談兵法,有“狂生”之名。他的一生極具傳奇色彩,既能著書立說,又可帶兵打仗,還好游山玩水,能文能武,能動能靜,堪稱一代奇人。
陳第經(jīng)過長年的讀書鉆研,并在父親及焦竑的啟發(fā)影響下,提出了學術史上振聾發(fā)聵的觀點:“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zhuǎn)移?!敝饕馑际钦f,由于時代的變遷,漢字的讀音跟字形一樣,都發(fā)生了變化,古音與今音是不同的。這個觀點之所以石破天驚,是因為在明朝之前,讀書人普遍缺乏字音存在古今演變的意識。
陳第指出,《詩經(jīng)》各篇是基于《詩經(jīng)》時代的古音而寫的,本身是完全符合古音韻律的。至于后世的人讀《詩經(jīng)》覺得不押韻,是因為那些字音在后來發(fā)生了變化。不能用后世的語音來評判《詩經(jīng)》的押韻情況,然后隨意“葉音”,而應該努力考證出漢字本身的古音,盡量還原《詩經(jīng)》的本來面目。
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細致而艱巨的案頭工作,陳第完成了其劃時代的古音專著——《毛詩古音考》(《毛詩》即《詩經(jīng)》)。在書中,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通過“本證”和“旁證”兩種途徑,排比歸納,比較分析,來推測論證《詩經(jīng)》數(shù)百個韻腳用字的發(fā)音情況。
本證,就是用《詩經(jīng)》本身例子來論證古音。如“馬”字,陳第認為它在《詩經(jīng)》里的讀音是“mu”。為此,他列舉《詩經(jīng)·周南》“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詩經(jīng)·鄭風》“叔于田,乘乘馬。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詩經(jīng)·大雅》“王遣申伯,路車乘馬。我圖爾居,莫如南土”等詩句,表明“馬”經(jīng)常與“楚”“舞”“土”等“u”韻字共同作為韻腳。
統(tǒng)計《詩經(jīng)》全書,“馬”作為韻腳,一共出現(xiàn)在十幾首詩里,且都是這種情況。如果按“葉音說”的理論,《詩經(jīng)》用韻不嚴格的話,“馬”字不可能如此巧合地反復與“楚”“舞”“土”等“u”韻字押韻。更合理的解釋應該是這幾個字在《詩經(jīng)》時代本來就是相互押韻的,“馬”應該音“mu”。
旁證,就是用臨近年代的其他有韻文獻材料來側(cè)面論證《詩經(jīng)》古音。因為假如“馬”字在《詩經(jīng)》里讀如“mu”,那么在跟《詩經(jīng)》差不多同時代的《楚辭》等先秦典籍里,“馬”字自然也應當是“mu”音。陳第舉了幾個例證,如《楚辭·離騷》“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楚辭·九歌》“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等。在這些旁證中,“馬”與“妒”“鼓”押韻,同樣是音“mu”。同時代的韻文旁證雖然只是側(cè)面證據(jù),但它的說服力非常強,將其與《詩經(jīng)》本證擺在一起,某韻字的古音面貌就大致可知了。
除了本證、旁證相結合,陳第還運用了諧聲偏旁、聲訓材料、古籍異文、南北方言等輔助方法來論證《詩經(jīng)》古音,其中容易引起我們共鳴的是方言例證。大家知道,我國有些方言保留了古音的痕跡,所以某篇古詩用普通話(官話)來讀不押韻,但是用福建、廣東等地的方言來讀卻往往押韻。
陳第作為土生土長的連江人,閩東語福州方言是他的母語,成年后又幾乎走遍整個中國,接觸到了大量的南北方言,方言是其獨特的研究優(yōu)勢。就本文開頭所引的《子衿》“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為例,其實“來”字在福州方言里至今還是讀如“l(fā)i”。我們可以想象,當幼年的陳第用福州話讀起這首詩時,自是覺得完全合轍押韻,根本用不到所謂的“葉音”。
至此,陳第在歷史上第一次系統(tǒng)論證了《詩經(jīng)》的押韻情況,初步解開了古音之謎,牢固樹立了“古有古音、今有今音”的正確語音發(fā)展觀,徹底顛覆了流傳千年的“葉音說”。盡管陳第也有著審音不夠精準等缺點,但他的古音觀念與考證方法皆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啟發(fā)了后世顧炎武、戴震等一大批著名學者,被公認為古音學的開山鼻祖。
(作者單位:中共福州市委黨史和地方志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