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的成書時間是在元末明初,寫的雖是北宋末年的事情,生活細節(jié)卻是明朝的。施耐庵寫椰瓢寫得順手,是因為當時的人都在使用。
小時候看《水滸傳》看到智取生辰綱一節(jié),只顧去看情節(jié)發(fā)展,沒注意到有一個詞反復(fù)出現(xiàn),前日查找資料,重讀這段,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小物件,椰瓢。
書里這段寫楊志押了生辰綱經(jīng)過黃泥崗,遇到晁蓋公孫勝阮氏兄弟扮成賣棗子的商販和白勝扮作賣酒的一行人遭遇,落入他們做好的圈套中:“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瞧呷说溃骸氵@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么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里?!灰妰蓚€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睏钪具@邊的人又熱又渴,被那幫人勾出了酒蟲,也買了一桶,“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
椰瓢是用椰子殼剖開做成的瓢,在北宋物流并不發(fā)達的情況下,產(chǎn)自華南的椰子做成的器物在華北山東出現(xiàn)得這么自然,當時人長途旅行都隨身攜帶,這些用椰瓢的人未必見過椰子實物,喝過椰汁,但椰瓢使用得這么順手,可見由來已久。
北宋人王存在《元豐九域志》中就已經(jīng)有介紹椰瓢了:“椰實垂枝頭,如掛物,皮如棕,圓且堅,里有膚,厚半寸,膚中有漿,其殼有斑纈點文,橫破之,可為酒器?!蓖瑫r代的趙升之有《椰子》詩:“落蒂累累入海航,枯皮猶吐綠芽長。金絲發(fā)裹烏龍腦,白兔脂凝碧玉漿。未許分瓢飲醽醁,且堪切肉配檳榔?!蔽恼潞驮娭袑σ拥男稳菝恳痪涠寄敲辞‘?,浮海隨波,落地生根;外有棕絲,堅殼烏黑;椰肉如脂,椰汁如酪;分瓢作杓,飲酒飲漿。這兩個人是真見過椰子吃過椰肉飲過椰汁的。
當時人喝酒多用椰瓢舀了吃,椰瓢在《水滸傳》后文中也出現(xiàn)過,這回書是講的林沖了。講到林沖在山神廟殺了陸謙等人之后往林子里去,為避雪進了一間草屋,里面是幾個看守米囤的莊客,地上燒著一堆火,火炭里煨著一個甕兒,里面透出酒香。林沖向他們討要酒吃,莊客不肯,林沖這時候也不那么溫良恭謙讓了,用紅纓槍把炭挑著燒了老莊客的胡須,又把眾莊客都趕走,自己歡歡喜喜地說:“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回頭見那“土坑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吃了一會”。
椰瓢和酒就是這么共生著,有酒必有椰瓢。有時酒店門口就直接掛椰瓢作為招牌,當時酒肆要么掛大簾在外,大簾用青白布數(shù)幅制成,要么掛瓦瓶、椰瓢、草帚、竹竿,稱為“望子”,行人一看這些物件,就知里面有酒賣。先前林沖被管營撥去大軍草料場管事,老軍把大葫蘆指給他,說要買酒,出草場往東二三里便有市井,林沖“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里?!毕乱痪渚褪菑降降曛校I酒切牛肉,再灌滿一大葫蘆酒。
感覺林沖那時候,葫蘆做瓢的不多,估計是不夠結(jié)實,容易開裂,椰瓢才是酒杯酒碗。南宋護國真人白玉蟾是海南人,他在家鄉(xiāng)時肯定喝過椰子汁吃過椰果肉,并且隨身帶著椰瓢,“陳蹤行覽寺門前,自取椰瓢酌冷泉”。行路渴了,見了泉水取下椰瓢舀水喝,比用手捧著喝得暢快,山東的販棗子客人隨身帶著幾個椰瓢也就不奇怪了。
元朝的時候連江南的稻田都變成草場養(yǎng)了馬,但椰瓢還有,薩都剌寫詩說“山家酒初熟,或事借椰瓢”,見到酒家不是解革囊,而是問人借,到底是蒙古漢子,沒隨身帶椰瓢的習慣。元曲有唱:木碗椰瓢,村醪桂香。乘興隨緣化,好酒無深巷。有酒豈能無椰瓢?
《水滸傳》的成書時間是在元末明初,寫的雖是北宋末年的事情,生活細節(jié)卻是明朝的,像林沖買酒,用的是碎銀子,這是明朝的支付方式,北宋還是用的銅錢,后期因通貨膨脹,有的地方用鐵錢,施耐庵寫椰瓢寫得順手,是因為當時的人都在使用。
明朝椰瓢迎來全盛時期,明朝皇帝每有賞賜,不論文武,椰瓢是必需的。永樂時有個官員叫王紱,得了御賜的椰瓢,寫《賦椰瓢》詩感恩,馬屁拍得山響:“炎方充貢物,頒賜出金門。外表匏瓜質(zhì),中涵雨露恩。香甘宜作果,堅確可刳尊。銘刻須珍襲,留榮及子孫。”
得了一把椰瓢如此誠惶誠恐,傳家寶一樣顯赫兒孫,并不是他小題大做,而是實情如此?!睹魃褡趯嶄洝分杏涊d:“丁巳。上視朝,以大閱扈從賜輔臣張居正等大紅彩織蟒衣一襲、蟒鸞帶、茄袋、花絳銀、椰瓢五事?!币詮埦诱傥唬p賜物品中也有椰瓢,可見椰瓢地位確實非同一般。另一個官員于慎行同是神宗時人,他在《谷山筆麈》中說:“本朝文武大臣扈從車駕,則賜繡春刀、椰瓢、茄袋。”椰瓢在明朝是很常見的物什,并且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既可以在國事大典中耀眼,也能在草屋破店中出現(xiàn)。
明軍中把椰瓢當作軍用水壺來裝備單兵。舉例來說,一名旗總要帶明盔一頂、甲一副、臂手一副、背旗一面、旗桿一根、合力弓一張、弓弦二條、大箭三十枝、鋒利腰刀一把、雙插一副,鞓帶一條、椰瓢一個。車正是旗一面、槍桿一根、明盔一頂、甲一副、鞓帶一條、鋒利腰刀一把、椰瓢一個。這個單子一拉,感覺京劇武生那一身旗靠真不算啥了。
實在想不到啊想不到,區(qū)區(qū)一個椰瓢,可以和繡春刀、繡花荷包(茄袋)并列,現(xiàn)在電影小說中繡春刀這么火,椰瓢就沒人在意。到晚清名將彭玉麟寫軍旅詩,還見有椰瓢:“心驚刁斗連宵擊,腰擊椰瓢屢日空”,詩中寫刁斗寫椰瓢,上句直追“行人刁斗風沙暗”,可惜腰擊椰瓢空空響,顯然不如公主琵琶幽怨多那么感人。
由明入清,清朝時識字人數(shù)增多,當時的文人和現(xiàn)在的文人一樣,閑暇時愛寫通俗文學,取個格高的筆名混二次元,類型文里修真小說在當時達到一個空前高度,椰瓢成了神仙的標配,凡出場的修真界人士就沒有不佩帶椰瓢的?!杜赏馐贰防镉幸皇锥▓鲈娋褪恰氨持貓F稱打坐,自言仙量帶椰瓢”,《升仙傳》里有兩個修仙的人在山頂云間飛杯飲酒取樂,用的也是椰瓢,《嶺南逸士》里男主角在龍虎峰遇到仙道,道士身穿皂直裰道袍,一條拐杖上系一葫蘆,掛一椰瓢。他葫蘆里裝的是藥丸,椰瓢才是水杯,看來國人出趟門走到哪里都要帶個水杯的習慣是早就養(yǎng)成了。
追根究底,道人帶椰瓢,是白玉蟾興起,由張三豐帶領(lǐng),張三豐曾說“靜中有動動偏閑,椰瓢棕拂坐巖間”,后來的電視劇里凡道士必愛揮個拂塵,口稱無量壽佛。其實除了拂塵,還應(yīng)該有椰瓢啊。
你道椰瓢看上去沒葫蘆那么仙風道骨嗎?錯矣,錯矣,什么東西時間久了成了符號都有延伸意義,椰瓢也是一樣,要知《金匱翼》的作者清代名醫(yī)尤怡曾經(jīng)說過:“椰瓢松塵有前緣,交好于今三十年。曲水傳觴宜有后,旗亭畫壁猥居前。”曲水傳觴、旗亭畫壁,都是說的酒,椰瓢松塵,揮灑自如,椰瓢是很出塵入仙的神品呢。
現(xiàn)在椰子不稀奇,超市里就有椰子賣,到海南去玩,熱了捧一個椰子喝,汁喝完就扔了,最多回家時買一個椰子殼做的裝飾品帶回家做紀念,哪里想到這個小小的椰殼還有這么多故事這么大來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