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先生是少見的,僅憑一支筆贏得讀者的作家。也是少見的,能與人相伴一生的作家,少年讀之如清風撲面,老年讀之如飲茶回甘??l(fā)此文,以志紀念。
孫犁
7月11日是孫犁先生的忌日(先生逝于2002年)。和很多同齡人一樣,很多書的印象淡薄了。這和時代的劇烈變化有關,和閱讀興趣的轉換有關,也和漸入老境有關。不過,半個世紀來,與孫犁的作品一直相伴相隨。
1967年秋,家里受到“文革”沖擊,一度避居郊外的親屬家,無聊至極,把那里的文學書籍——中學語文課本翻了又翻。那時的心境容易接受舒緩的文字??事顾既?,造化弄人,幸會孫犁作品,名作《荷花淀》開頭幾段今天還能背出。以后,在北大荒的炕頭上,在探親回城的日子里,《白洋淀紀事》、《風云初記》都讀了很多遍?!讹L云初記》輾轉托人才借到,封皮和最后十多頁都已不存,拿到書時興奮又懊喪。
《白洋淀紀事》
與五六十年代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有所不同,孫犁作品鮮有正面廝殺的場面。常常出現鄉(xiāng)間的年輕女子,艱難歲月里看似柔弱實則剛強的年輕女子,因而不是“小巧弄姿,無關大雅”,是別具一格的野芳幽香,清水芙蓉,一顰一笑,動人心弦。孫犁后來說:“看到真善美的極致,我寫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惡的極致,我不愿意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寫這些東西。我也不愿意回憶它?!弊匀?,這是一家言。
1978年以后在大學圖書館里,不時可從《人民日報》上讀到孫犁的短文。評小說,談寫作,一律短句短文,精警淵雅。沒有引經據典,也沒有晦澀新詞。中年以后自己的興趣趨向散文雜文,欣喜地見到孫犁這方面的新作。再以后,買舊書多了,看書話多了,又意外或并不意外地讀到了《孫犁書話》。小說家起步的孫犁異于專事散文書話的作者,有云淡風輕的規(guī)范之作,也有感情奔流的往昔回顧。
民國熱是一個時期以來的話題。孫犁筆下的民國是抗戰(zhàn)前和抗戰(zhàn)中的冀中鄉(xiāng)間,比如怎樣訂閱大都市的報刊(如《大公報》),怎樣獲取新文學作品……在眾多的都市賢達名媛以外,讓今人看到了另一個民國,更為廣大更為日常的民國。《孫犁書話》與鄭振鐸、阿英、黃裳等多人的書話同屬一套叢書。農家子弟孫犁無論家庭背景,開始聚書的時間(1949年進城以后),再到看書的動機,都有不同,甚至難以傳統(tǒng)的藏書家目之。孫犁如是說:“青年讀書,是想有所作為,是為人生的,是順時代潮流而動的。老年讀書,則有點像經過長途跋涉之后,身心都有些疲勞,想停下槳櫓,靠在河邊柳岸,涼爽涼爽,休息一下了。”晚近一些藏書家的文字有時流露出閑適乃至矜夸,而孫犁老老實實地寫道:“昨日又略檢魯迅日記書賬,余之線裝舊書,見于賬者十之七八,版本亦近似……追步先賢,按圖索驥,以致汗牛充棟也。”孫犁的聚書和讀書,有自己生活道路的濃重投影,他的書話也就有了獨特的視角和感染力。
十年浩劫以后的孫犁文字,從容,沉郁。《蕓齋小說》堪稱神品。散文雜文的有些文字初讀時,似覺非出一人之手。如“我的一生,曾提出過兩次‘離得遠些’,一次是離政治遠一點,有人批是小資產階級的論點。但我的作品,賴此,得存活至今?!比纭岸U語有,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云云。過去視為機鋒,今日細想,實是廢話。佛書多類此。”又如“目力已衰,而不能讀(古籍新印本),余又不能一日無書……木版書,即將成為目前唯一之精神支柱矣?!痹偃珏X牧齋《初學集》書衣上題跋無一字談此書,而是憶舊?!巴砺爮V播,姚依林同志逝世……彼時同志之間,無論識與不識,何等熱情。今晉察冀故人,凋零殆盡,山川草木,已非舊顏,不禁老淚之縱橫矣?!?以上見《曲終集》)。讀得多了會覺得,對孫犁較難用一把慣常的尺子衡量。讀晚年的孫犁,令人想起魯迅先生,想起聊齋主人。或者應該引用王國維的話,“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人間詞話》)。
管窺蠡測,是否這樣兩點區(qū)分了孫犁與某些人。第一,與時代的關系。孫犁在祖國危難的年代拿起了筆,用他的話是“順時代潮流而動”。他的足跡證明,認真的做人作文之路不只一條。第二,對自己的認識。在常人眼光里,他是三八式老干部。但孫犁一生為文,遠離喧囂,行文率真,真而有識。孫犁自道:“我的一生做過許多錯事,魯莽事,荒唐事,特別是輕舉妄動的事”。(《曲終集》)。其晚年文字中常有“走麥城”的描述,包括個人生活的曲折。
書櫥里有七種孫犁的單行本。2000年新年在書店看到《耕堂劫后十種》(山東畫報1999年初版,責編汪家明先生),是當時少見的小開本,裝幀和用紙都見工夫。因與已購書籍重復,思之再三,僅購入《曲終集》一種。孫犁1995年為此書寫的序言道:“人生舞臺,曲不終,而人已不見;或曲已終,而人仍見,此非人事所能,乃天命也?!?/p>